25 August 2012

極樂樂極





首七秦廣明王。

二七楚江明王。

三七宋帝明王。

四七伍官明王。

五七閻羅明王。

六七變城明王。

圓七泰山明王。

百日平政明王。

對年都市明王。

三年轉輪明王。


回到家那天已經錯過了首七,還因為火車誤點,抵達的時候已經半夜了。從火車站大門直直往街底看,因為漆黑溼冷的街上只有幾點路燈,使得家門口前,大辣辣的佔據著半條馬路的藍色大棚子,有著十分令人難受的突兀。

小妹請了兩個禮拜的假,已經住在家裡好幾天了,這個時候才顯得出來其實有個小妹還挺有用的,至少我不用自己提行李。那個當下我是很想說個謝謝的,可是又感覺好似有點生疏,我是回家,不是去旅館,頭低低的邊走邊想,早上買個漢堡蛋給她意思意思也就算了。

靈堂設在大門左邊,一個個礙眼的白黃菊花圈設兩旁,孩子手臂粗般的長香,直直的立在堂上。我想要說「阿婆我回來了」,像是我每次回家都會連鞋子還沒脫就先急急忙忙的用嘴巴找阿婆,可是目前這個狀況說這話好像有點 stating out the obvious,所以在心裡想了幾百遍也沒說出口。鮮花,tick,水果,tick,洗臉水,tick,燈花,tick,現在就差個哭得不成人樣的孩子了。所以當天很賣力的哭到三四點才被趕去睡覺,褲子上的淚跡好像沒有乾過似的。

和靈堂一般,阿婆也睡在客廳的左手邊。腳前有碗米,米上插枝香,床上有個窗,窗內有盞燈,想看阿婆的臉就開燈,可是不管燈怎麼亮,我始終無法看清楚阿婆的臉。只隱隱約約的看到阿婆雪白蓬鬆的髮絲,和嘴裡用紅紙包著的錢幣。應該是窗內太冷,客廳太熱,水珠不停的凝在窗外,窗外的人只好不停的拿著布擦著水珠。這應該是件很容易的事情,偏偏窗外的眼淚一直掉,模糊了雙眼,水珠怎麼擦她的再生能力還是有限的,可是自己的眼淚怎麼擦也擦不乾,想要把眼睛睜大,冷靜一下別在哭了,可是只是讓眼淚有更大的疏放空間,就有如水庫閘口,閘口越大,水量越大。果然前人說得對,我們最大的敵人還是自己。我現在看不到阿婆的臉都是自己害的。

阿婆有十多個孫子孫女,每個都近視,可是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十幾個眼鏡在客廳走來走去了。雖然說十幾雙胡桃般鮮紅腫大的眼睛還真的很難把隱形眼鏡塞進去,但是主要是因為我們這一輩該結婚的結婚,該畢業的畢業,該流放的流放,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事業工作,可以這樣同聚一堂的機會已經越來越少了。所以哭了三天之後眼淚總算有乾一點的跡象,也可以吃飯可以說話了,守靈的職責也被同意可以一起分擔。其實我應該是守靈的最佳候選者,也沒時差也沒家累的,不叫我守靈還挺浪費的...

開始守靈後才知道守靈不是只需要不睡覺,準備的事項很多,防蚊液就是最重要的一樣。都忘記我們台灣的蚊子有多厲害了,隔著褲子也盯的我滿腿包。家的對面有個永和豆漿,說開整晚,早上八點才關門,與隔壁的美而美早餐店做接力,所以不用擔心守到半夜肚子餓,連付錢都不需要,這期間一律記賬,福利無窮。守靈裡像小山般高的金紙更是不可或缺。佛教的念經不燒元寶,可是道教釋教的要燒元寶。所以我們家兩個都做。心經也念,元寶蓮花也做。雖然我啥也不信。可是不做些事情不摺紙打發時間,我就只剩下流淚了。

姊妹們教我怎麼折蓮花,四五四五正正正反,做出個花椰菜與劍山。教我怎麼折元寶,正極在上綠元寶在下,折出一個個極樂。只是到了清晨十分,我不小心折了三個世界給阿婆,還折了一個樂極。看著滿滿的成箱的金色樂極與極樂與世界,苦著笑打趣的說道:「阿婆這都是錢啦,醜的美的都是錢啦!」

守靈的每五個小時就要點次粗香,說,在這個五濁惡世裡頭,可不能讓這香給斷了,像是路上的燈,有檀香煙魂引路,才可以引著阿婆的魂魄回到我的身邊。突然之間,魂魄二字讓那個佔據街道一半的藍色大棚子變得不怎麼突兀了,插滿百合白菊的花圈也不怎麼礙眼了,已經定案了,我在怎麼抗拒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,好像認清了我已經沒有選擇只能接受這個事實。我想留她也留不住了。或許我不該回來的。

大殮那天晚上我終於看到阿婆的臉。金銀紙墊在阿婆身下,沒有個窗隔著所以得忍著淚,免得淚滴棺內。山下的阿伯說,阿婆現在移到棺木後會盜汗,所以每隔三十分鐘我們可以幫阿婆試汗。阿婆的臉頰冰冰的,冰冷的額頭上有硃砂,隔著衛生紙還感覺的到散發出來的寒意。這是壽終內寢,年過八十,是為笑喪,所以掛著大紅門簾;外頭的藍色燈籠為正四代,有子,有孫,曾孫,曾曾孫,子孫滿堂。哭了半個地球回來為哭路頭,接香跪拜。子拿孝杖,孫批苧布,披麻帶孝,請神引佛,三跪九叩,投王過案,跪哭接棺,封子孫釘,哭棺柴頭,香引路鼓,孝女引魄,哀哭而行。

阿婆,你的兒子做的不錯啦,該做的都做了,來拜祭的都排到街尾還不夠站,一條白龍站了又跪,跪完又站的。事後每個家屬還有一片DVD可以拿回家反覆溫習。

我不知道有沒有魂魄這回事。火葬隔天,公公才從醫院回家,才知道你的消息。他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。你的兒子買了十多台斤的白蘿蔔,你的孫媳婦與孫女們分工合作,挫籤,切香菇,切紅蔥頭。四叔嬸找出你的小竹筒,我邊翻炒攪拌著米漿邊想著你。我沒有你的功力,無法拿出大蒸籠一次搞定,只好分成四次。那隻在家裡已經出現了好多天的蝴蝶,一下停在我手指頭上,一下子停在姊姊的頭髮上,每個人的身上都停過一次之後站在家裡的圓桌,盯著其中一個正在放涼的蘿蔔糕看。堂妹指著蘿蔔糕取笑我說:「看吧,因為另外一個蘿蔔糕太醜了阿婆連看都不想看!」我也順著話,開玩笑的哀怨的對著蝴蝶說:「另外這個也不錯啦~只是醜了點可是很好吃耶~」話才剛說完,蝴蝶就連著身子轉向另外一個蘿蔔糕。

當天晚上蝴蝶就站在公公病床前頭的椅子底下,往公公的方向看著。看了好久好久,等到都二七做完了,蝴蝶還在那兒。

今天是你過世滿月。我開了瓶酒。手上握著你火化後剩下的金戒指,如果真的有下輩子,煙妹說,下輩子換她做你的阿婆,讓她也為你勞心勞力,把屎把尿,做牛做馬。

你知道嗎,如果煙妹真的變成你的阿婆,那妳就變成半個阿豆阿了。